□逄春阶
第五章 初夏·盛夏
(资料图片)
那些救人的人忽然消失,像一缕青烟一样飘走了
德鸿,你父亲说的枣红马上三个人,是令斓姑姑、我,还有小牵。
令斓姑姑骑上马,我倚在她怀里,我的后背顿时暖和了。枣红马站着不动。你父亲拿过酒葫芦,拍拍枣红马的马头。枣红马张嘴咬住酒葫芦喝了一大口,喝完,又伸过嘴来咬酒葫芦,又咂了一口。它突然一声长嘶,那声悲鸣好像把黑夜豁开一道口子。
令斓姑姑不错眼珠地盯着你父亲,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:“叫什么名字?”你父亲用手给她捋着让雨水淋湿了的头发,想了想说:“小qian!”想了想,又一字一顿地说:“小qian!小qian!”
他脸贴在令斓姑姑的肚子上,满脸泪痕。
后来我一直在琢磨,你父亲那晚上说的名字,是小迁,还是小谦,小前,小乾、小浅、小潜、小签、小千?这都无从知道了,只知道令斓姑姑把女儿叫了“小牵”。她的大名叫“公小牵”,长的模样跟公冶令斓姑姑一个样。令斓姑姑给我寄过她戴着红领巾的照片,扎着两只小辫的公小牵站在胡杨树下,边上是一只黑山羊。
令斓姑姑最先联系上的是咱三哥公冶德咨,他忙着咱大有庄的滤芯厂,到新疆联系滤芯业务,意外地遇到了。你可以问问咱三哥是怎么联系上的。令斓姑姑从三哥那里打听我,我那时已经在内蒙古当兵,一天到晚打山洞。她就写了信,只跟我联系,不让我告诉咱公冶家任何人。我受伤那阵儿老失眠,令斓姑姑从新疆给我寄过一个香薰炉,还有一把上等的檀香。我记得她说,薰香具有独特的安抚作用,可以使人清晰、凝神、排除杂念、对冥想和入定很有帮助,可在睡前半小时点上它,可以舒压、解乏、稳定情绪。我点了几次,后来檀香用完了,就没再用。但香薰炉我一直珍藏着,我记得令斓姑姑说那是阿富汗还是伊朗的东西。
令斓姑姑和我骑着枣红马在雨中飞奔,后来我常常梦到那个场景。
我头一次见火车,令斓姑姑给我买了一张站台票。她把枣红马拴在车站外面的一棵槐树上。但我每次都是梦到我骑着枣红马撵火车,有时枣红马的马头还让太阳照得发亮。那是个雨夜怎么会有太阳呢。真实的场景,是我跟着火车跑,我喊着令斓姑姑的名字。一直看到火车“呼哧呼哧”往西跑去,跑进了雨夜。但我清晰地记得,进车站前,令斓姑姑抱着枣红马哭了,她从包袱里掏出剪刀,她把剪刀在马背上蹭了蹭,剪了一缕马鬃,她把马鬃绾成一团包在自己的蓝头巾里。
我骑着枣红马一个人回来。枣红马踩着雨水,朝着芝镇的方向飞奔,我这十岁的孩子居然成了骑手,想一想都激动。我总觉得不真实,但那是真的。
跑到半途,那雨下得看不清道路,但枣红马一直在雨幕里冲,我听到身后呼呼的风声,忽然枣红马一头栽了下去,我们掉进了一个深坑,深坑里灌满了水,我趴在马背上不敢动,等我冷静了,我就从马背上下来,在雨中哭喊着,误打误撞跑到一个村里,突然我眼前一道光,找见了村头一户那高大的门楼。哪里来的光呢?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,砰砰地敲开了一家人的门,一个人出来,好像戴着一顶狗皮帽子,他又去敲另一家的门,那束光一下子没了,我又跌进黑窟窿里一般。一群人打着灯笼,吆喝着,拿着铁锨、镐头,一起去扒那个深坑,快天亮了,才把枣红马从深坑里拖出来。我已经不记得那夜那些好心人的模样,但是我记得他们像鸟语一样的口音。他们说话先像鸟叫,叽叽喳喳。我还记得他们爽朗的笑声。
枣红马救上来,一回头,那些救人的人忽然消失,像一缕青烟一样飘走了。这是在哪儿呢?做梦一般的。我和枣红马掉进的是一个大坟坑,好像是一个什么王爷的坟墓。我敲开的那家门到底是不是人?后来读了《聊斋志异》,我越发搞不清了。
说不清的东西太多了,看不清的东西太多了,你身外的一切都深不可测,就像我骑的那匹枣红马,现在在哪儿呢?它还活着吗?它还能跑吗?我自言自语,能!那就往前奔跑吧。那个雨夜突然让我成熟了不少,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坎坷,我都不在话下。当我苦闷的时候,我爱读约瑟夫·布罗茨基《黑马》:“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脚明亮。它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。在那个夜晚,我们坐在篝火旁边……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?为何不从篝火旁边走开,驻足直到黎明降临的时候?为何呼吸着黑色的空气,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发响?为何从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?”当然我喜欢最后一句:“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。”
德鸿,你不是一直想解开你父亲的死因之谜吗?你去新疆找一找令斓姑姑吧,她改名叫公令鸣。她会告诉你很多很多,包括公冶令燃做的那些事,她还会跟你讲你父亲与枣红马的故事。
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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